历史与政治是紧密相连的。要宣扬政治立场,就不要打什么“揭露历史的真实”的幌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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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两天听到一个观点:大意是你们知道的中国历史大部分都是假的,论据举了岳飞的例子:岳飞出生时发洪水是假的,岳母刺字是假的,大破拐子马是假的,朱仙镇大捷是假的,十二道金牌是假的,满江红也是假的。这个也许算“中国伪史论”?
无独有偶,有“中国伪史论”也有“西方伪史论”。说西方的希腊罗马历史却都是假的。论据是找了一些希罗多德历史著作中一些不靠谱的章节。还有啥“美国登月造假论”,举了一些阿波罗计划公开报道中一些让人产生疑问的地方。
后人记录的历史靠谱吗?我们应该怎么读历史?我们知道的历史究竟是真是假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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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的资讯科技如此发达,可以和大洋彼岸的人无缝视频通话。但即使这样,我们也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。有图有视频也不一定是真相,随时都可能反转。历史更是真假难辨。那些写历史的人,写的是几十年上百年前的事情,信息来源都是各种前人记载,甚至道听途说。谁又能保证历史记载的事情,就百分之百符合事实。
历史和政治是分不开的。历史永远代表了写历史的人的政治立场。中国传统,是后一个朝代来写前一个朝代的历史。为什么?因为本朝的史家是很难公正的写出本朝代的问题和错误。唐太宗算是英主,却开了查阅删减起居注的先例。取代前朝的后一个朝代写历史自然就少了很多忌讳。
古今中外,都是这样。希罗多德写的历史,自然会站在希腊人的立场。脱离政治立场的历史其实并不存在。官方历史代表了官方立场的政治,民间历史也代表了民间著史者的政治立场。
谈到夏商周三代的历史,史记里的记载更准确,还是竹书纪年? 伊尹到底是按史记所讲,是扶保幼主的圣人,还是按竹书纪年所讲,是谋朝篡位的权臣,后来被太甲复仇杀死?
史记似乎不太可信。孔子笔削春秋,把不利于儒家价值观的东西都删改了。三代圣人的形象得好好维护。但竹书纪年就真的可信吗?竹书纪年是魏国史官的著作,里面不仅仅黑了伊尹,舜和禹也都黑了。为了正当化魏武侯以下犯上三家分晋的历史,魏国史官抹黑一下伊尹,说上古圣人也以下犯上,谋权篡位,是符合魏国的政治正确的。
另外一个对竹书纪年不利的证据是,出土甲骨文的卜辞中不止一处发现了疑似后世商人祭祀伊尹的证据。如果伊尹是篡位,后面还被太甲复仇所杀。为啥商人还要继续祭祀伊尹这个谋朝篡位的奸臣呢?
历史的细节往往是复杂多面的。伊尹与太甲的关系,可能既不是上古圣人贤相和少年昏君的关系,也不是谋朝奸臣和复仇王子的关系,这其中难免会有复杂的政治博弈。
我自己的看法:伊尹既不是史记中大公无私的圣人,也不是谋朝篡位的奸臣。伊尹大抵是介于诸葛亮和霍光之间的权臣,架空了君主,独揽大权,但也没想篡位。最终把权力还给了太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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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事越千年,后世人想知道历史100%的真实,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。
以岳飞为例,宋史岳飞传确实有一些很难考证的传说。“未弥月,河决内黄,水暴至,母姚抱飞坐瓮中,冲涛及岸得免,人异之”
根据邓广铭先生考证,岳飞家乡不靠黄河,也没有发大水的记载。所以邓先生认为岳飞传这段话是假的。但也有一些反驳论据:岳飞家乡不靠黄河,但有一条黄河支流流过。当地人也有把这个支流称为"黄河"的记载。虽然岳飞家乡出生那年没有发洪水,但之前之后年份都有发洪水的记录。当然没有记录也不代表一定没有。
尽忠报国也出自宋史岳飞传:“桧遣使捕飞父子证张宪事,使者至,飞笑曰:“皇天后土,可表此心。”初命何铸鞠之,飞裂裳以背示铸,有“尽忠报国”四大字,深入肤理。既而阅实无左验,铸明其无辜。”
史书里有着四个字,但确实没有岳母刺字的记载 也可能是从军的时候刺的。岳母刺字出自民间传说,但这也不能说一定就是假的。
拐子马也有考证,并不是三匹马拴在一起,而是金军左右翼精锐骑兵的代称。无论是岳飞那个孙子还是宋史的作者都是不通军事的文人,不懂写错了。
朱仙镇大捷,邓广铭先生认为是假的。但另两位著名宋史学家徐规先生和王曾瑜先生别做《朱仙镇之役与岳飞班师考辨》、《朱仙镇之哉考辨》 进行商榷,认为邓先生否认朱仙镇大捷的论据不足,无法成为确论。这个也是争议话题,没有定论。
宋史岳飞传中有十二金牌的记录:“桧知飞志锐不可回,乃先请张俊、杨沂中等归,而后言飞孤军不可久留,乞令班师。一日奉十二金字牌,飞愤惋泣下,东向再拜曰:‘十年之力,废于一旦’。”
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的说法是十三道诏书:“忽一日诏书十三道令班师赴阙奏事。”(卷137)
邓广铭先生认为皇帝连发十二或十三道诏书不合理,认为是假的,真实情况应该是两道诏书。
然而,金字牌是宋代用于传递诏书和军机要务的“特快专递”,宋元丰六年开始使用。金牌是用木头做成条状,长约一尺左右,周身涂满朱红色油漆,上面篆刻着“御前文字,不得入铺”八个金字。金字牌也不一定是皇帝诏书,尚书省,枢密院也可以发送。宋朝史料记载中的金字牌用的还是挺多的,宋人之记载中,一日收到多道金字牌递文书并非绝无仅有,而朝廷一日发下多道金字牌更不稀奇。李曾伯《辞免资政》,即有“照对臣闰六月二十一日,准递到御前金字牌八面,内侍省皮匣御宝实封降下尚书省札子”之言。
战乱时期,为了保证递送安全,同时发几个金字牌也算合理。说不可能同时发十二道,就断定宋史记载为假,论据未免不够充足。
关于满江红是不是岳飞所写,这个争议也很大,学术界没有定论,真伪我不知道。两边都没有足够的证据。我之前也写了两篇文章,批评了几条“否定派”的证据。比如南宋时期没人说“靖康耻”这一个否定派的证据。
我们常说无图无真相。写历史的材料靠几十年前的文字记载 ,更加不靠谱。宋史岳飞传为啥争议大,还不是因为秦桧杀了岳飞后,专门收集销毁了大量关于岳飞的文字资料,导致后续著史者难以找到足够论据。
有争议也不是坏事,至少给了历史学者需要写论文的材料。说史书是真实的,没法搞论文,考证是假的,就可以搞一篇了。有人说是假的,再反驳一下,又是一篇论文。
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。有争议就有论文。这些事,永远吵不清楚。
但是,历史问题有争议不代表历史是假的。
即使史书中的一些章节不符合事实是假的,也不代表我们知道的整段历史是假的。
希罗多德的历史,老实说比中国史书的描述不靠谱很多。里面有大量的夸张甚至神话痕迹。从普鲁塔克开始的后世历史学家对希罗多德也批评甚多。但就算希罗多德的历史有一些章节是虚假的,也不能说整个希波战争史、古希腊历史都是假的。《西方伪史论》看似证据甚多,但离证明古希腊是伪史差着十万八千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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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史记载中有各种各样的争议,有各种各样的解读。这很正常。
大多数情况下,读历史讲历史,是有政治目的,为政治服务的。龚自珍说过 “灭人之国,必先去其史;隳人之枋,败人之纲纪,必先去其史;绝人之材,湮塞人之教,必先去其史;夷人之祖宗,必先去其史” 奥威尔说过:“Who controls the past controls the future”。讲历史不讲政治怎么行。文以载道,重点不是文,是道。
官方对历史的诠释,和政治无法分开。美国民主党进步派和共和党保守派对美国历史的理解和诠释,大相径庭。为了政治目的诠释历史也没什么丢脸的。政治矛盾越尖锐,对历史的诠释也会更加立场鲜明。
如果不带立场和政治目的纯粹的读历史,一定要看不同人的观点,同时看争议双方的论据。不能屁股决定脑袋,只看符合自己立场的东西。我看过两位高先生写现代史的书,我不同意他们大部分观点,但我还会看他们的书。
不带政治目的的讲历史,讨论有争议的话题,也应该讲出各方不同看法不同观点,然后给出自己的判断。不能把自己的立场和观点视为普遍真理,把不符合自己立场的东西都打成假的。
我比较烦的,是明明带着政治目的带着立场,明明是“文以载道”,要宣传自己的观点和立场。却非要摆出一副揭示客观真相的嘴脸,说什么“你知道的历史都是假的”要告诉你“历史的真实”。
好比一个销售想卖东西给我,从我身上赚钱,真天经地义,无可厚非。明明想从我身上赚钱,却死活说是不是为自己赚钱,是真心为我好,想让我赚钱。这就有点恶心了。好像传销团伙才喜欢这么干。
一方明明白白讲搞历史为政治服务。另一方搞历史明明也是为政治服务,却藏着掖着,不愿意说出来。后者其实更让人讨厌。
历史是复杂多面的,不应该上纲上线,立场先行。不应该找到某些问题漏洞,就以偏盖全搞什么XX伪史论。
要讲政治讲立场,就明明白白的“讲政治”吧。为啥还非要强调自己是“真实的历史”呢?
中国伪史论,西方伪史论,都一样令人不快。至于哪一个伪史论让我更不快?毕竟,我还是个中国人。